飛燕驚龍

　　重男輕女是一種罪；不疼惜別人家的女兒也是一種罪。為什麼兒子是娶別人家的女兒進門，而女兒卻是要嫁進別人的家裡去受罪？在這樣可怖的邏輯下，誰家的父母生了女兒不憂心？同樣是父精母血懷胎十月，十八載後卻變成別人家可以任意欺凌的血肉，誰家的父母生了女兒不撕心裂肺！

　　人家的心肝寶貝金枝玉葉，被你折磨得幾乎殘廢你還不知罪。東方女人的千古第一大罪，就是欺負別人的女兒又不懂得疼惜自己的女兒。而你多麼寶貝，竟然雙罪俱全。為了你一個人無知殘暴所種下的罪，幾十條人命為你擔待受罪，骨肉離散，紅顏憔悴，而你究竟知不知罪？

　　答應了家族長輩要寫家族史，卻刻意隱瞞完成的時間只恐是個未有期。破落戶的家族史誰會想看？

　　當一個家族走向衰敗之時必有兩種人前來投生：修道者與藝術家。修道者自絕於家族，藝術家自逆於家族。前者拋棄家族，後者背叛家族。如今父系家族已然雙者俱全，破滅之根已現，我該如何向幼者言說此家族之命運？是的，小猴子，你已然坐上危舟，落水飄零是你今生唯一的命運，我在童稚的你面前看似無所不能，卻同時也是後面那隻無情的翻雲覆雨手，你所乘坐的危舟，也有我極欲翻覆的指印，此刻我多麼誠懇地承認，我是生來要背叛家族的人。

　　歌功誦德之文是正在振興中家族的歡鑼喜鼓，但那不是我的專長，我的專長是書寫罪孽，因為我只看見罪孽。我千里跋涉呱呱落地於衰敗的家族，如今才明白：我來，只為書寫一篇令人難堪的家族墓誌銘，書寫我今生尚不能斷的纏身藤蔓，是最愛也是最恨，是深恩也是薄情。我像那耿直嚴厲的亂世史官，一筆一刀刻寫末世昏君的所作所為，我不怕天威難測，你給了我什麼樣的世界成長，我便如實書寫什麼樣的世界還你。

　　我確實恨你，恨你無知霸道掌控家族禍及四代罪及百年。在你之前，家族已衰，在你之後，必然傾敗。然而你究竟知不知罪？深夜裡劇咳呼吸微弱，讓我幾乎要忘了你從前的貪婪與兇惡。你已然垂垂老朽，可我們家族的樑柱亦腐朽，你辛勞一生，功不抵過，只留下一身的罪孽供後人身受。你的苦罪，徒然白費。身為女子而迫害女子，最愚蠢者莫過於是；身為母親而離間兒女，最殘酷者莫過於是。兄弟同心，其力斷金；兄弟不和，家門蕭索。你待女兒不義，待媳婦不仁，縱子賭博，寵孫敗婚。從前所種諸惡因，如今你已遍嚐苦果…

　　啊！不夠不夠，這還不夠。我不像你貪狼入命那樣聰明鑽營性喜計較，你心中的算盤子兒永不歇手；而孤獨壓抑的我只因手執家族史筆，滿門功過榮辱遂不得不與你細說從頭。然而我竟忘了你從小便不識漢字，你只會唱幾首破碎的日本童謠，音色恰如你破碎的童年一樣悲切…啊！我忽然悲不自勝，泣不成聲。

　　我是恨你，卻總是白日裡噓寒問暖深夜裡為你覆被那樣溫柔殷切，但你仍然知道我是恨你的吧？在這個行將傾敗的家族裡誰不恨你。在含恨的淚水裡，我彷彿化身巨獅伸出利爪撕裂你情深卻又寡義的肉身，期盼有一天可以斬斷我此生恨的藤蔓愛的原鄉，飛出這個衰敗傾倒的家族永遠不要回來！

　　我沒有家，只因你從來也沒有家。

　　你開枝散葉遍歷艱辛，卻也放縱私欲任憑恨蔭成林。你是張愛玲筆下失敗了的白流蘇，一生投機只可惜賭運不佳，況且台灣又不是香港，此處沒有傳奇，只有永生不死的倫理道德常加你身，你懷著逆骨持刀開路，開路不成遂自殘血肉：你的兒孫在俗世的爭競裡一個接連一個無聲地倒下；你的女孫畏懼婚姻如同畏懼毒蛇，卻在情關裡翻騰一生始終孤苦無依。祖母，你快要丟下的世界我已然替你接手，而你一生的罪孽我也一早受累，然而你要到什麼時候、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肯認錯？


文／璇戀　94.10.1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