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燕驚龍

 【家】 ─ 楊喚

樹葉是小毛蟲的搖籃。
花朵是蝴蝶的眠床。
歌唱的鳥兒誰都有一個舒適的巢。
辛勤的螞蟻和蜜蜂都住著漂亮的大宿舍，
螃蟹和小魚的家在藍色的小河裡。
綠色無際的原野是蚱蜢和蜻蜓的家園。

可憐的風沒有家，
跑東跑西也找不到一個地方休息。
飄流的雲沒有家，
天一陰就急得不住地流眼淚。
小弟弟和小妹妹最幸福哪！
生下來就有媽媽爸爸給準備好了家，
在家裡安安穩穩地長大。

　　喚...小學的國語課本裡收過你寫的這首童詩，當時的我，在老師的命令下，和所有的小朋友一起朗誦這首詩，在唸到「小弟弟和小妹妹最幸福哪！」一句時，我莫名傷感地就掉下淚來，小小的心靈古井中，因這首詩而泛起千層波！

　　當時孤寂自閉的心裡，對親情有著深深的渴慕，偏偏在現實生活中，卻又索討無方。

　　青少年時期以後的我，曾經故意執拗地同妹妹宣告：「我是天生地養的孤兒！」惹她一陣白眼。還記得封神演義裡，哪吒削骨還父，削肉還母；而青少年時期的我，刀鋒過處，剜的卻是...自己的心。

　　曾經深深渴慕過，所以我重重失落。

　　國中二年級時的國文課本上，再度收錄了你的《夏夜》，我明白了你便是敲動我童年心弦的那個詩人。又重逢了，我想。忍不住心中深深地歡喜，卻在聽到你的生平故事後，旋即重重落淚。

　　「我摩撫唇下的黑疵，我這曾經被虐待被折磨過的小白菜，不禁對著窗外的晴天微笑了。我笑我那童年裡的苦難，雖然笑得很淒然。」

　　啊！楊喚...曾經你深深渴慕，所以你...重重失落啊！

　　「從小就是個可憐的小東西。那在北風裡唱著 《小白菜呀，遍地黃》的，那挨打受罵、 以痛苦做食糧，被眼淚餵養大的小東西。」

　　父親是個不負責任的酒徒，生母早逝，繼母不願疼愛。那是一個活生生無愛的世界，而你，偏生卻是個渴愛的孩子！童年的你經常是，一頓毒打換一陣哭聲；一陣哭聲則換一場成年後，恆常纏擾不斷的夢魘回憶。

　　聽說你喜歡閱讀安徒生童話，非常喜愛作者安徒生，在安徒生的故事裡，你得到了前所未有的，心靈上的安慰。

　　「小時候，在哭聲裡長大，使我所有的年輕日子盡是蒼白和憂鬱。從落後的農村被放逐出來，我又跌落在都市的霓虹燈彩裡。如今呢？如今我打開記憶的窗扇，才知道那一串串的日子，竟是怎樣的無所謂的晴，無所謂的雨......」

　　你對童年的惡夢釋懷了嗎？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，西元一九五四年，你趕著去看一場早場電影，就在台灣西門町的火車平交道上，你失足陷落在平交道的枕木裡，眼看著平交道的柵欄已落下，火車的汽笛聲逐漸迫近，你的心好似油煎。平交道兩旁不認識的民眾著急地朝你大吼道：「趕快離開啊！」你明白，但怎麼樣就是挪不開已經陷落在─人間火車平交道上枕木間的腳！

　　然後，尖銳的火車汽笛聲驟然響起，你仰頭，便看見一個龐然大物的火車頭，朝你狂奔過來...終於要結束了，所有生之種種快樂和悲傷。在那個短暫的瞬間，你怔怔地想。

　　然後，只轟隆一聲！火車它就─撞斷了你的骨、碾碎了你的肉、飛散了你的血、斷絕了你的詩...當然，也包括那場你永遠趕不上的電影─《安徒生傳》。

　　那年，你才二十四歲，一切生之種種美夢與惡夢，瞬間灰飛煙滅...

　　喚...你死了，而我仍活著─沒趕上的電影，我替你看；沒寫完的童詩，我替你寫；沒受夠的人生，我替你受...好不好？可不可以？你願不願意？

　　還記得離鄉出走的那一年，我搭著北上的火車，心中模糊地憶起楊喚的死難，淚水不禁滑落。火車載著我走出自我封閉的心靈版圖，沒入了廣大的人群；而同樣是這種交通工具啊，火車，它卻奪走了你的生命！

　　客居台北的頭兩年，我不適應，屢屢痛哭。每一回哭到傷心處，我近乎無意識地呼喊你的名字─楊喚、楊喚、楊喚、楊喚、楊喚......千喚不一回。

　　獨留我低頭向暗壁，無助淚長流。

　　然而，每每憶及你死亡時所身受的巨大痛苦，我就痛苦到幾乎難以呼吸啊！人世一遭，你的生活裡儘是戰亂與委屈，連死，都還得不到善終！我懷想你童詩中真摯可親的言語，感覺胸臆中滿滿都是無法釋懷的苦悶！

　　徐志摩與楊喚，這兩位敲動我靈魂心弦的民國詩人，活像一對難兄難弟。同樣真誠熱情的天性，同樣真摯如赤子的詩文，卻同樣地死於交通意外。

　　志摩一生追求愛情；楊喚一生渴慕親情，卻不知佛陀曾有言：娑婆世界有八大苦─「所求不得」之苦，只是其中的一種罷了！在人間遍歷愛別離、怨憎會、五欲熾盛的苦楚後， 死亡之苦迅雷不及掩耳地，親臨到你們面前！

　　西元一九三一年，徐志摩坐飛機爆炸於中國的天空；西元一九五四年，楊喚遭火車碾死於台灣的西門町。一個橫死於天；一個橫死於地！好一個「天地不仁」啊！可惜這一次，再也看不到你們書寫死苦的詩文了...但我真的覺得好怒喔：蒼天何以無情至此？！

　　是誰說，天才必須早夭；紅顏一定薄命？我想，這殘忍的法則，總要有人來破！就讓我來破吧！志摩和楊喚啊，請護祐我，務必護祐我！我不願早夭；也不肯薄命，我要替眾生與你們，寫詩；續夢。

　　詩人已遠，留我獨惻惻。

　　昨天是三月七日，喚的忌日。而今天的我才剛哭完，心裡，很平靜。


　  文／璇戀　91.03.08